于坚:茶三水四

  2024-06-17 15:02          0

我的朋友聂勒是个佤族人,黑脸,写诗。他在冬天开始的时候送我一盒茶叶和100多个核桃,他交代说,核桃是他家种的,茶是佤山产的。我闻闻茶叶,摸摸核桃,看看聂勒,他的眼球很白,因为皮肤黑的关系。他的眼睛里有一种遥远的东西,虽然他已经来到昆明十多年,读了大学,在出版社工作,还是很遥远,酒过三巡,他就要唱佤族的歌,他的歌我们谁都唱不来。歌一响,我们就好像坐上了飞毯,进入梦,去到遥远的佤族世界。歌声停止,我们跌一下,又回到现实中。聂勒是个眼睛会发光的男子,不,是条汉子。

我把他送我的茶放些在茶杯里,倒上开水,少顷,水色变成了深秋的颜色,褐黄,重些的茶叶,已经沉到了底,轻些的浮在水面,降落伞一样缓慢地一片片地打开,然后旋转着落下去,很慢,仿佛水里面有微微的风,并不是直线下落,而是飘摇着,叶子就是在水里也保持着叶子的风度,它们没有像炸弹那样落下去。看着表面的茶叶一片片松掉,散开,沉下去,直到最后一片落定,水色变深沉,心也就静了。

茶可清心。茶是清心的。茶,再怎么泡,它还是水,再怎么看起来颜色浓烈,它还是水。但它不再只是解渴。到了清心,就进入了境界。茶是慢的,水是快的。水是解渴,满足生理的需要,比如运动员,马拉松长跑,给他补充水分,他可以边跑边喝,这时候给他喝茶,完全是浪费,他根本没有心思去品。茶要品,水要喝。现在的人以为喝茶对身体有好处,相当俗,茶严格追究起来,只是加了叶子的水而已,对身体的好处,与水大同小异。

最俗的茶,莫过于在茶里面加枸杞、冰糖、大枣,还说是可以壮阳。太俗了。云南最近炒普洱茶,说是可以降血脂什么的。太俗。茶么,放点叶子进去,喝的是个无。它还是水,但它有了些什么,这些什么是个与心有关的东西,心是无形的,可以感觉到,说不出来,是无。现在人是把喝茶当喝咖啡去理解,严格地说,咖啡是药,而且立即见效,有助于“更快、更高、更强”。茶不是药,是品个味道,要说茶可以见什么效,也许吧,但非常慢,慢到你根本感觉不出来,慢到无。养心谈何容易,养只鸡尚且需要时日,况乎养心。有心心就有,无心心就无。咖啡是有,一喝下去就见效。我在巴黎时,时差不正确,就天天靠咖啡来维持,呵欠一来,一杯咖啡下去,立即精神百倍。但时差正确的法国人已经不这么喝,他们可以把一小杯咖啡从早喝到晚,完全已经没有刺激作用,只是品个味道,就像品茶,喝的是无,有已经在慢里面无影无踪。

那年夏天在西安的时候,天气炎热,大汗淋漓的时候到了小雁塔公园,忽然看见参天古木、盖地林荫、古塔、谁敲了一下钟,唐朝悠然传来。周身一下凉了,就想喝茶。找到卖水处,在附近的石头上坐下,就要茶。伙计一愣,说喝饮料行不行,我说不行,要茶。好好好,马上去烧开水,听意思,这里不经常卖茶,但他又不想放塌这笔20元的生意。我觉得有点怪,怎么茶都没有,这是在西安又不是在巴黎。在巴黎,你坐下来,要一杯咖啡。在西安,你坐下来,要一杯茶,是最正常的。饮料是什么东西?可口可乐算什么东西?治疗疲劳脱水的药?茶端上来,一看见,心情就坏了,茶水泡在一个白纸杯里面。那是我第一次见着用这种纸杯子泡茶,我习惯的是茶水要么是在瓷杯里面,要么是在紫砂陶壶里,次些的也得是玻璃杯。这已经很次了,瓷杯、紫砂杯就像井,深不可测,什么在下沉、什么在上升,只是恍兮惚兮,其中有象。玻璃杯一览无余,看着像化学试验。任何用茶杯端上来的茶都给我非同凡响的感觉,水被这么一盛,即刻尊贵神秘起来。杜尚在20世纪才明白这一套。小便池,进了博物馆,那就是作品。中国的茶具就是这个意思,青花瓷,那就是一个博物馆似的界,在里面的是茶,在外面的是水。眼前这一杯太便宜了,那决不是茶,更像一杯毒品。那纸杯像复印纸一样白,开水倒进去,那些做纸浆的化学成分是不是也一起泡开了,不得而知,疑虑重重,心情就坏了。怎么能用这种东西沏茶?伙计说,茶杯我们早就不用了,纸杯方便。方便什么?一个青花瓷杯,洗洗再用,可以用几百年,用出包浆,用成古董,成本最低。那是方便什么呢?或许是方便搞清洁卫生,省了清洗杯子的麻烦?但喝茶这件事也就被这便宜的纸杯革命了。伙计说,不喜欢纸杯,我给你换塑料的,他说的是那种软得像纸的塑料怪物,水一倒上,马上软掉的那种。

其实怪不得伙计,这个世界其实是越来越便宜了。过去盖个房子要多少时间?画栋雕梁,云南世纪末出了个伟大的木匠叫高应美,打一套八扇的格子门,用了十二年。他的工资是用刨花的重量换金子,那个叫贵。

麦当劳,那个叫便宜和难看,买一份来翻开看看,稀糊淋拉、红烂绿硬、夹生拌熟的和胃里面正在腐烂的情况差不多。目的只是为了叫你赶快补充营养,然后继续赶路,忙着去干什么,麦当劳可不会告诉你。

《金瓶梅》里面写做爱,又是荡秋千,又是嚼松子,又是耍猫什么的,整整一个下午,没有批评家说得那么下流。看看满街都是的春药广告,“保证延长60分钟”。这个叫便宜,叫下贱。美国发明的伟哥其实是最便宜的性,它省略了过程。

喝茶,要用茶杯,茶具,要煨开水,要选茶叶,要泡,要等着茶叶慢慢松开,像秋天的树叶一片片落下去,要等着水凉下来,香味像藏在水底的金鱼那样优游而出。一杯茶。从下茶叶到茶凉,那就是四季。下茶叶加水,仿佛春种,茶叶次第开片,仿佛夏至,香气溢出,仿佛秋收。茶凉,一杯安息。漫漫人生,其实也就是一杯茶的功夫。

要喝茶就得要茶具,这是一个讲究,一个仪式,一个传统,一种生活经验。不是方便与否的问题,一只茶杯的未来深不可测,博物馆、古董铺、诗,甚至因此成为圣人,比如陆羽、比如茶中亚圣玉川子,其有诗云: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纸杯的后面有什么,嗯,垃圾桶,还是塑料的。

聂勒送我的茶,不知名,大概也是普洱之一种。本来么,普洱与西湖龙井,只是味道不同,就像兰花的品种。你说兰花有什么药用价值呢?龙井是上品,茶的最高境界,叶子抖进去,水色不变,但有味了。普洱么,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味重、色重,身体强壮。龙井,品了千年,已经气若游丝。龙井是贲象穷白的宣纸,普洱是宣纸上画着的美女广告。普洱的兴起,说明现代人受咖啡影响,敏感度已经弱化,需要更刺激的。我说着玩,普洱茶崇拜者别在意。其实无论普洱、龙井,都是进了茶杯的水,只在于是否养心,你觉得养心,那就是茶。不养,那就是水。龙井喝一年,那是普洱,普洱喝上一百年,那就是龙井。江山易主,茶叶变色,并没有什么标准,称心如意而已。

诗人聂勒,是佤族历史上用汉语写新诗的第一人,他的诗歌是浪漫的,因此不行于当世。就像二十年前的普洱茶,也就是云南人自己喝喝。天下人,都以龙井为海内第一。

◎于坚,诗人,现居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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