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马古道:一条雄性之路

  2024-06-17 15:02          0

鲁云坐在剑川沙溪寺登街的石阶上,对面是挺拔秀美的魁阁带戏台,几百年的大槐树枝繁叶茂地遮蔽着高原刺眼的阳光。天有点旱,光滑的青石板隐去了温润的光泽,风却不燥,熟门熟路地穿街过巷。飞檐斗拱的兴教寺,门脸斑驳的老马店,穿着花裙子大马裤的小文青,周遭的“酿造”刚好,让鲁云陶醉一个下午。

不过此时此刻,鲁云享受的不是“文艺范儿”,而是在为一条路兴叹。2001年10月,沙溪寺登街被列入世界纪念性建筑基金会(WMF)2002年值得关注的百个濒危遗址名录。“中国沙溪(寺登街)区域是茶马古道上唯一幸存的集市,有完整的戏台、客栈、寺庙和寨门,使这个连接西藏和南亚的集市相当完备”--这一描述,足以说明沙溪古镇的遗址份量,也勾联起一条伟大的道路:茶马古道。

关于茶马古道,很多人都有耳闻,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是的,这条路遥远的有点神秘,壮美的有点孤高,丰富的有点庞杂,深邃的有点玄机。它从历史的偏门处蜿蜒而来,穿行于横断山脉的腹地,带着多民族文化的芬芳,又随着当代交通的变迁黯淡退场,留下千年回响。以鲁云有限的认知和在云南多年行走,不禁为之慨叹:茶马古道,一条雄性之路!大约4000万年前,也就是恐龙灭绝之后,喜马拉雅造山运动在地球上形成了几道南北走向的巨大皱褶,是为横断山脉。“横断山,路难行,天如火来水似银”,到过滇西北的人,无不惊叹于这里的山河之壮丽。高山峡谷,江河奔流,雪山耸峙,猿啼嘤鸣,这里也是远古民族迁徙的故道,和费孝通先生推重的“藏彝走廊”多有重合,铸造出瑰丽的文化地理奇观。也只有身临其境,才能切身体会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自己之渺小,一种宗教情怀油然而生。

造化弄人。青藏高原气温低并不产茶,这里繁衍孳息的民族因为饮食结构和习惯的原因,却需要茶来化油解脂提供维生素。藏族人说:“加霞热、加梭热、加查热”,大意是“茶是血、茶是肉、茶是生命”。而青藏高原边缘的四川、云南却是茶树原生地,“茶生银生城界诸山”、 “茶中故旧是蒙山”即是文献证明。谁也没想到,一片树叶,联系起西南、西北两大区域,成为中央王朝经略边疆的重器。在如今云南的西双版纳、临沧、普洱等地,大面积的古茶园,是这一段历史的“密匙”,也沉积着民族迁徙的印迹,等着有缘人去破译。

由此,一条世界上最高海拔的交通线--茶马古道得以生发延展,如血管密布于肌体。如今吸引探险者和背包客的川藏、滇藏线路,多是历史上茶马古道的“主干血管”。云南的茶马古道从普洱府(府治在今普洱市宁洱县)出发,有进京、进藏、前往越南和缅甸等方向。进藏线路的主干,正是如今大理、丽江和香格里拉及至西藏昌都的热门旅游线路;而这些城市的兴起,无不和茶马古道息息相关。

这是何等雄壮的一条路啊?忽而是野兽出没的原始森林,忽而是鬼见愁的山间绝壁小路,忽而是风光好却瘴气多的坝子,忽而是鸟兽绝迹的雪山垭口,忽而是草木枯黄的干热河谷,一路上到处是令人叹为观止的风景。

茶马古道上的人马,应没有这么多浪漫主义的情怀。川茶进藏,因为路径和成本的考量,多用人力运输,人称“茶背子”。1939年,白俄顾彼得先生这样描述他亲眼见到的“茶背子”:“不管阴雨绵绵还是阳光灿烂、风霜雪冻,成百上千的背茶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往来于雅安和打箭炉之间;当死亡来临时,他们只是往路边一躺,然后悲惨的死去,没有人会关心,这样的事周而复始,没有人会因此掉泪。”过度的疲劳,让“茶背子”们累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对周遭的景物不感兴趣,只是像机器人一样从一块石板迈向另一块石板。顾彼得哀叹:“在打箭炉的那段日子里,这种悲惨至极的景象一直萦绕着我,使我感到无比的悲凉和不可言说的无能为力。”

相对来说,云南进藏的马帮要“威风”一些。家里养得起马的农户,相约组建起马帮,在马锅头的带领下跑“长途运输”,这项营生比种田更养家。大的商号,要么有自己的马帮,要么雇佣有实力的大马锅头。马帮配枪,是武装押运,一支马帮足以打退一小股土匪的抢掠:马背上不仅驮着茶和盐,还可能夹藏着鸦片。面对土匪、野兽、拉兵抓夫和随时在变的天气,掌勺的马锅头要吃得开,没有人脉和经验可不行--无论如何,马帮之路也是一条血腥之路,文艺矫情只会误事。

云南的马帮都是分段运输,普洱府的管一段,大理的管一段,到了丽江即将进入藏区,那将是“古宗”(藏族)的天下了。所以,不要以为茶马古道上只有马,进入藏区海拔渐高,唯有具有“高原之舟”美誉的牦牛才行得通。古道上的货品,当然琳琅满目,茶、盐、毛皮、矿产品等都是大宗货。一条蜿蜒散发的茶马古道,将西部物产人文串在一起,也是造化之妙。

鲁云曾到过维西县的叶芝镇,那里曾是茶马古道上的重要一站,如今藏在深闺人罕识。很难想象这个偏远的所在,竟有一座规模宏大的“三江司令府”。若不是拜茶马古道所赐,“王司令”哪里来的那么多收入?我们今日很难想象茶马古道之于这块边地的经济社会价值,正如很难想象茶叶曾是中央王朝的战略物资,甚至改变了世界历史的进程一样--茶之道,绝不是冲泡几片树叶那么简单!

正因为风光壮美、价值重大而又艰苦卓绝,鲁云将茶马古道称为“雄性之路”。事实上,“在刀尖上行进”的马帮,规矩禁忌多如牛毛,甚至到了迷信的地步。比如筷子不叫筷子,被称为“帮手”,因为“大快”是老虎的意思,得避讳;碗和“晚”谐音,被称作“莲花”;但柴和“财”接近,因而可以大呼小叫。若不是前路太不可知而心存惶恐,哪有这么多忌讳!马帮的规矩里就有一条:严禁队伍里随行女人,其道理不难明白,理由却有些滑稽:据传马匹吃了沾有女人经血的草料,就会大病不治--除非以女性阴毛烧成灰给骡马服用。当然,茶马古道上也出现过极个别的女马锅头,如大理的“阿十妹”,但其才智胆识超出很多男人,是铁骨铮铮的“女汉子”。

茶马古道,也是一条民族文化交流融通之路。经由经济活动带来的文化交融不可阻挡,更加之是多民族之地,相对封闭的文化单位孕育出风格迥异的语言、风俗、观念和信仰风貌,其交融自然碰撞出更加绚烂的火花。在大理鸡足山,同时和谐并存着藏传、汉传和南传三种佛教,儒家文化、道教乃至白族本主崇拜也融汇于一山之中,这在中原之地怕是绝无可能。一路上,你可以看到佛教喇嘛庙、白族本主庙、汉族关帝庙和天主教堂,它们的建筑风格、雕塑绘画、艺术气质相互借鉴;有时,它们聚集于一地,井水不犯河水。一个成功的马锅头,要通晓不同民族的语言、风俗、禁忌,故而也是文化交流的使者。

雄性的茶马古道,最终体现为一种精神的超越和安宁。滇藏线贯穿的大香格里拉区域,就像一个精神信仰的“隐喻”,诉说着历史上茶马古道的商旅、行人所能达致的精神高度。迄今为止,藏民“转山”的线路,也连通着茶马古道的旧迹。你行进于往日的茶马古道上,头脑里浮想联翩,精神却是匍匐在地的:折服于先人们的意志、坚韧和无畏--与他们相比,我们的各种遭际不过是“过家家”而已。

回望茶马古道,于今日茶界平添几分遐思。在许多人眼里,茶文化的面貌是女里女气的,繁文缛节有些阴柔,对此鲁云绝不敢苟同。茶的故事里,也有金戈铁马和古道西风,也有慷慨悲歌与精神洗礼。若于茶中寻找阳刚之气,不妨读读茶马古道--有如此精气神为茶“铸魂”,茶事才能泽披千年而愈发生机勃勃。

注:感谢云南省社科院研究员李旭老师,读他关于茶马古道的书,让鲁云如沐春风、获益良多。另,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鲁云

来源:一起喝普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