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感觉,就像秋天给你的感觉。
秋天,季节里微老的一段。凉下来,静下来,沉下来,有了籽实充盈的质感。是一个人的中年,扔了狂热、收回泼蛮的心力,不再头角峥嵘地争这争那。名啊,利啊,情啊,小年轻的那些生存指标,好像让人丢魂的春日花草,悄悄挪出了季节的眼球。
中年要藏,拙要藏,巧也要藏。粮食,情感,功业,你早年播种耕耘的一切,不是固守,是默默的、殷实的、发酵着灵魂暗香的藏。藏在心里,藏在回忆里、思考里、咀嚼里,经受日子的冲泡,沉淀,翻转,升华,在“藏”中,复生。
这又像一种茶。
是普洱那一类叠加着时光记忆的、往后看的茶。它们曾是新茶,经历了时间的雪藏。光阴的打磨,使它们一点点修成老茶。新茶时候,它们有花香,有果香,种种单纯的香。浮华之味,渐被磨掉,岁月的秘香浸润而出。一杯老茶,汤色浓酽,淳厚,茶味却简单,纯粹,像澄明的秋风。
秋静春喧,秋雅春荣,秋朴春巧。行走于秋天的人,大约就需要一种“老茶送秋”的沉稳与温厚。
这是个仲秋夜,市声褪去,雨声喧响,夜深处,寂静如荒芜,远处偶有机车,卷风携雨,呼啸而去,像一阵松涛漫过林子。这雨夜,正宜一杯老茶相陪,开瓶取一撮普洱冲泡。普洱在灯下,泛着温馨的糙米色,古拙森然。那样一种禅意,使人瞬间恍然。投茶于水,目光被轻微几近虚无的茶唱,给吸引了去。那种极细的,微风拆开花瓣一样的微鸣,丝丝丝丝,噼噼啪啪。茶叶,躺在滚烫的水面,颤抖,舞蹈,载浮载沉。
我知道,在细弱的呐喊里,它们,正与命运遭遇。一杯沸水,是它们的烟火。它们欢乐其间,痛苦其间,惊喜其间,伤感其间,还要忍受于其间。它们,与它们数不清的悬念,邂逅,歌吟,辗转。多像你我,在如沸的日子里,腾挪奔走,付出追求,不动声色地生活。不同的是,它是在歌唱着的。清瘦而细微的歌唱。
我看得动情,因为从中看到了自己跌跌撞撞的奔跑。生活中,我远不如一枚老茶豁达,淡定。也就是老茶吧,它随着命运的起承转合,重生,复生,生生不息,在有限的光阴中,一番番回到新鲜如初的状态,保存一枚完好无缺的初心。
室外的雨声,还在;我对着一杯老茶的沉思,还在。在这个秋雨凉夜,我跟自己说话,跟一杯老茶说话,想想远的,想想近的,远远近近,囊括小半生。我知道,此后每一年,我打量秋风老茶的目光,都会更老一些,深一些,直到它们澄澈的味道里,涂抹了一层抹不去的温情。
来源:深圳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