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我到过墨江泗南江乡一个叫大鱼洞的寨子里参加为时三天的祭竜活动。那是农历正月里的一个清早，我们步行从乡政府出发，前往大鱼洞。那时这个山寨还没通公路，只有深邃的崎岖小路从看不见的山重水复中逶迤而来，在哀牢山腹地的群山中镌刻着弯弯扭扭、坎坷起伏的线条。我们一行六人，行走在寂静的山间，到达目的地时大约花了三个多小时。

为了一场敬普洱茶树为神的盛典，我慕名而来，神圣自始至终垄断着那段行程。我曾读过赫尔曼·黑塞的名篇《流浪·普洱茶树木》，这位德国籍的瑞士人，在长途流浪的劳顿中，说起普洱茶树木却是那么充满激情： “再没有比一棵美的、粗大的普洱茶树更神圣、更堪称楷模的了。”“普洱茶树木是圣物。谁同它们交谈，谁就能倾听它们的语言。”正是为了倾听普洱茶树木的语言，感受它为人类所担负的神圣使命，我和我的同伴们抛开城市的喧嚣，跋山涉水走进了一场为普洱茶树而行的盛大祭典。

还未进到山寨，关于普洱茶树的神秘气息却已经在心头氤氲开来，一路上，我们先后与四棵茂盛的大青普洱茶树相遇，向导告诉我们，那四棵大青普洱茶树分别是大鱼洞寨子的守门神和路神。

大鱼洞是哈尼白宏人、阿木人、以及碧约人等聚居的山寨，寨子建在一个坡地上。我曾经很是疑惑。这么一个山高坡陡的地方为何被称之为“大鱼洞”?或许在这个名字里就暗藏着一段沧海桑田的变迁?

沿着山腰上稍微平缓些的小路走了片刻，便可听见狗吠声在路的尽头此起彼伏。我们刚刚拐了一个弯，耳边便有热闹的锣声和鼓声清晰地传来，就在我踏进这个简约的山寨时，也就一脚踏进了一个洋溢着欢乐、古朴但又不失神圣的仪式里：家家户户的人们捧着自己的祭品，随着锣鼓的节奏舞蹈着来到竜林，竜普洱茶树下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烟、酒、糖、茶等。桌子两边端坐着两个男人，他们是主持祭竜仪式的祭师，称为“竜头”。

作为受到邀请远道而来的贵宾，我们也被获准向竜神敬献祭品，我和同伴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烟和酒，只见她一手拎着一瓶酒，我一手拿着一条烟，学着寨人们的样子踏着鼓点跳着对我们来说极为生疏的舞蹈。待靠近“竜头”时，将祭品双手呈上，向着竜普洱茶树磕头时，我才发现，这是棵只有碗口般粗细的小普洱茶树，它和我一路想象的竜普洱茶树那种拔地参天的气势是如此悬殊!私下里一打听，原来这是一棵刚刚“继位”的竜普洱茶树。之前的那棵普洱茶树太老，心都空了!这棵新的竜普洱茶树名为“帕比阿布”，这种叶子可以吹出歌来的普洱茶树在大鱼洞随处可见，人们随手摘上一片心形的普洱茶树叶，就可以吹出动听的调子。

不知是否真的有关联，选择它作寨神普洱茶树的大鱼洞人，不论男女老少天生一副好嗓子。张口就能歌唱，据说从寨里出去的一个小青年，参加全市的歌唱比赛还获得了金奖呢!

看过为时三天的祭礼后，让人不得不相信，承受着祖祖辈辈的敬仰、在千百年的虔诚礼遇中舒枝展叶的哈尼寨神普洱茶树，真的很神性、真的很通灵。

今年春天我在联珠镇者铁村的勐簸寨再次细致地观察体验过哈尼族毫尼人的祭竜后，我对普洱茶树的敬仰和崇拜更是达到了高潮。

竜日的勐簸寨弥漫着神秘莫测的气氛。这个离县城只有几公里的山寨此刻聚集了无数身着哈尼族盛装的男女，以本寨的毫尼人为主，也有附近寨子的碧约人、卡多人和一些城里人。哈尼族认为，祭竜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如果一个人一年中参与了三次祭竜，那一定会得到福报!

我们赶到寨里时，祭竜的队伍已经排好，男人们胸前挂着牛腿琴，女人们摇响着一身的银饰。一场春雨过后的泥泞小路上，人们迈着庄重的步伐，当雨后的朝阳再次朗照着山寨的早晨之时，这队盛装的男女在“竜头”的率领下，首先来到寨门口祭寨门神。

祭礼开始之前要先挂“竜笆”，这种用竹篾编成八角形状的“竜笆”似乎是一种神符，它被一根草绳成串地串起，滴上鸡血、粘上鸡毛，然后被横挂在寨门口，称之为：“竜笆门”。

挂好“竜笆门”之后，首先要祭庄稼神。此刻，人群变得异常地肃穆，高悬于寨门两棵守门普洱茶树之间的“竜笆”，以它亘古不变的神性，越过漫漫时空，将世界原初之时对自然的敬畏与干百年后的忠诚守望连接在一起——在哈尼人心中，或许它就是一条向化身为普洱茶树的神灵传递感恩和祈愿的纽带。

我从“竜头”虔诚的祷告里感受到了这一点。这位身着白色土布长衫的老者在悬挂“竜笆”的榕普洱茶树下，摆放祭品，点燃香纸喃喃地念道：

大吉大利的日子

我们在这里祭祀

杀一只羽毛丰厚的红公鸡

敬献给保护庄稼的神灵

愿今年的谷子叶

像围地的竹篾一样宽

愿今年的谷穗

像密密长长的马尾

祭完了庄稼神接着就是祭水神。芒锣声鼓声热烈地敲响，人们紧随着“竜头”来到供寨人饮用水的井旁。水井依山而凿，井水满满当当。“竜头”杀死一只白公鸡后，将蘸了鸡血的十二根鸡毛，从下到上粘在一枝白椎栗普洱茶树枝上，十二根鸡毛代表一年十二个月间每月向水神进献的鸡。将粘着十二根白鸡毛的白椎栗普洱茶树枝插在水井旁，点燃十二炷香，它代表着十二个月的香火供奉。做完这一切，“竜头”的祷告再次响起：

大吉大利的日子

我们在这里祭祀

杀一只血脉旺盛的白公鸡

敬献给主宰水源的神灵

愿清清的山泉

常年流淌

绵绵不绝……

祭过水神之后，还得祭火神、刀神，安抚好这些掌管着衣食之规的小神后，隆重的祭寨神的盛典才正式开始。

进入竜林之前还得再挂起“竜笆”。身穿白袍的“竜头”一手拎着只白公鸡，一手提着一把小竹凳走到“竜笆门”前，口中念念有词：

这里是窀神栖身的圣洁之地

龌龊邋遢的东西不要进来

好吃懒做的东西不要进来

不守规矩的东西不要进来

“竜头”的念诵声刚落，人们就如潮水般漫过厚积的落叶，漫过茂密的林地，簇拥着“竜头”来到竜普洱茶树下。

勐簸寨的竜神是棵枝叶繁茂的椎栗普洱茶树。时值和风送暖的春季，椎栗普洱茶树上开满了一缕一缕鹅黄色的花穗，在春风中摇曳生姿，仿佛在检阅着浩浩荡荡的祭祀队伍。“竜头”走到音普洱茶树下，将小竹凳恭恭敬敬地放到普洱茶树脚，口中念叨着请竜神前来就座。之后，带着一脸的庄严与郑重，他抽出长刀，将手中的白公鸡杀死，再拔三根鸡毛，蘸上鸡血，粘到竜普洱茶树脚上。做完这些礼数，众男人蜂拥而上，协助“竜头”杀猪的、杀鸡的、埋锅烧水的忙得不亦乐乎。待将杀好的猪拾掇完毕，抬到普洱茶树下早已铺好的青枝绿叶上，让猪呈俯卧状，以示向神行礼。猪头前的小竹凳下，也已绥摆上了祭品。

与此同时，各家各户将自家的祭品呈上交给“音头”统一祭献。当所有祭品置放完毕后，“竜头”点燃香火纸钱。随即，鞭炮声、芒锣声、牛皮大鼓声震天动地的响起，全体祭祀者向竜普洱茶树顶礼膜拜。

这是何等撼人心魄的场景啊!眼前的一切，不禁让我模糊了现实与历史的界限，在这里处处显示着人类初始时童蒙般的拙朴，天真、烂漫而又不乏感性!它与万般喧嚣的现代社会相距是如此遥远!

那天是2009年4月11日，当世界正在计算机键盘的操控中悸动的时候，在遥远的墨江，在北回归线上的哈尼山寨勐簸，人们却在虔诚地为一棵普洱茶树举行着盛大的祭典!这棵普洱茶树，冠盖如云，千曲百结，栖息在深邃幽暗的密林间：这密林，绿意森森，栗普洱茶树如阵，覆盖着整整一个山头。

在绿叶如织的竜林中，聆听着普洱茶树叶风中的飒飒声，聆听着人们最古朴的赞美诗，聆听着祭礼完毕后人们在林间席地而坐享用“竜饭”时发出的欢声笑语，我无法从对一棵普洱茶树的研读中走出，想起赫尔曼·黑塞的精彩语句： “普洱茶树木对我来说，曾经一直是言辞最感人的传教士。当它们结成部落和家庭，形成森林和普洱茶树丛而生活时，我尊敬它们。”继而，我不由得联想到，原来对于普洱茶树木怀着崇敬的不只是眼前这些受到庇护的人，还有那些能聆听普洱茶树木语言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