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然名“昼”,姓谢氏,长城人(今浙江长兴),为南朝著名山水诗人谢灵运十世孙。《皎然传》云其“幼负异才,性与道合。初脱羁绊,渐加削染。登戒于灵隐戒坛守直律师边,听毗尼道,特所留心。于篇什中,吟咏情性,所谓造其微矣。文章隽丽,当时号为释门伟器哉。”皎然出身世族,幼受儒家教育,文采斐然,尤工诗词,早年慕仙而修长生,后转入佛门,修禅宗,为当时著名诗僧。
皎然重视律学,属于禅宗北宗一系。但他出身江左望族,生性旷达,兼修过长生之术,更趋潇洒,一入佛门,由律入禅,崇尚空性之说,所以并非墨守陈规之辈。辛文房《皎然上人传》云其“性放逸,不缚于常律”。像他的《题湖上草堂》就表现了潇洒自然的天性:
山居不买剡中山,湖上千峰处处闲。
芳草白云留我住,世人何事得相关。
皎然诗名满天下,吟咏情性,交游甚广,不仅有官宦、诗友、茶友甚至与女道士李季兰来往颇多、意甚相得。李季兰姿容纤丽、工诗能琴,风流不羁。她给皎然写的诗含情脉脉,而皎然则“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飞”。
一次李季兰到杼山访问皎然,说了些常相忆的话,皎然给她写了一首诗:
常随山上下,勿限江南北。
共是忘情人,何由劳相忆。
诗僧禅心不挂,李季兰却情意缠绵,再寄诗相探。皎然《答李季兰》诗云: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潇洒如斯,文采如斯,定力如斯,令人赞赏。
皎然在文学上受其祖影响,以齐、梁文学为标准,故诗文讲究自然、华丽,重性情,强调形式之美,重雕饰,崇尚空灵清逸。皎然认为诗有六至:
至险而不僻,至奇而不差,
至丽而自然,至苦而无迹,
至近而意远,至放而不迂。
--《诗式》卷一
皎然不仅喜茶、而且懂茶,居乌程县杼山妙喜寺时,与陆羽相识。陆羽此时年纪尚轻,貌不惊人,性情怪癖,被时人称之为“今之接舆”。陆羽自云:
常扁舟往来山寺,随身惟纱巾藤鞋短褐犊鼻,往往独行野中。诵佛经,吟古诗,杖击林木,手弄流水,夷犹徘徊,自曙达暮,至日黑兴尽,号泣而归。故楚人相谓,陆子盖今之接舆也。(《陆文学自传》)
其怪诞可见一斑。
接舆,春秋时期楚之狂人也。据晋皇甫谧《高士传·陆通》载:
“陆通,字接舆,楚人也。好养性,躬耕以为食。楚昭王时,通见楚政无常,乃佯狂不仕,故时人谓之楚狂。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孔子下车。欲与之言,趋而避之,不得与之言。”
陆羽为安史之乱避祸江南,与自称达僧的皎然一见投缘,结为淄素忘年交。两人以茶为缘,互相欣赏。
《九日与陆处士羽》
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
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
自视极高的皎然对这个“有仲宣孟阳之貌陋,相如子云之口吃”的年轻人一见如故,关爱有加,先接济他吃住,在他搬出后又常去探看。
《往丹阳寻陆处士不遇》
远客殊未归,我来几惆怅。
叩关一日不见人,绕屋寒花笑相向。
寒花寂寂偏荒阡,柳色萧萧愁暮蝉。
行人无数不相识,独立云阳古驿边。
凤翅山中思本寺,鱼竿村口忘归船。
归船不见见寒烟,离心远水共悠然。
他日相期那可定,闲僧着处即经年!
如果说陆羽对茶的物质属性作了全面的总结,并第一次将茶的养生作用从正反两个方面做了系统的表述;皎然则深刻地揭示了茶的精神属性,并将茶的养心作用做了最完美的描述。禅、道思想对他茶道思想的形成都起了重要的作用。正是这一僧一俗共同奠定了中国茶文化的基础。他的《饮茶歌送郑容》诗云:
丹丘羽人轻玉食,采茶饮之生羽翼。
名藏仙府世莫知,骨化云宫人不识。
云山童子调金铛,楚人茶经虚得名。
霜天半夜芳草折,烂漫缃花啜又生。
常说此茶袪我疾,使人胸中荡忧栗。
日上香炉情未毕,乱踏虎溪云,高歌送君出。
从诗中不难看出,道家思想对他饮茶影响极大,他认为只谈茶的物质属性是远远不够的,甚至批评了《茶经》在此方面的不足。他强调饮茶功效不仅可以除病袪疾,涤荡胸中忧虑,而且会踏云而去,羽化飞升。
然而他毕竟是个和尚,佛家的思想对他的影响更为深刻,由于他修习的是禅宗的“心地法门”,很讲究心性的修养,故而对茶的养心作用尤为重视。这一点在他那首著名的《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一诗中表现的淋漓尽致。全诗如下:
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芽爨金鼎。
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
一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
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
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徒自欺。
愁看毕卓甕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
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
孰知茶道全尔真 ,唯有丹丘得如此。
茶是好茶——越地剡溪的金芽,器是好器——罕见的金鼎。雪白的邢磁茶乳飘香,简直就是仙人饮用的琼浆玉液。
诗人夸张地描述仅仅是一个铺垫,完全是为了使饮茶上升到精神层面作准备。
一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
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
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精彩,全诗的诗眼。
茶饮一碗即可涤去昏昏欲睡的感觉,心情开朗,天地之间一片光明;
茶饮两碗已如初春的细雨,轻轻压下纷乱的思绪;
茶饮三碗时道已证、集已断,苦已灭,烦恼自是不在了,何须再苦苦寻找破除烦恼的方法。
好厉害!释迦牟尼成道之后第一次传法讲的是“四圣谛”,也就是“苦、集、灭、道”。他教诲弟子们要知人生之苦状,寻人生之苦因,循灭苦之途径,得灭苦之结果。而这所有的一切,皎然在三饮之中已经完成。空灵轻逸,云开月见,皎然借手中茶断无明、破烦恼,将茶的养心功效发挥到极致,禅茶一味在此得到了验证。应该说,皎然开了佛门“以茶悟禅”的先河,是“禅茶一味”的最早倡导者与体悟者。
继而,诗人批毕卓、笑陶潜,提出茶道可以保全人们纯真的的天性,认为只有向丹丘子那样的修行者才能证悟到茶道的真谛。皎然第一次把茶道的概念明确提了出来,虽然与我们现在谈论的茶道概念还有区别,但意义之重大是不言而喻的。
我们再来看看几十年后卢仝写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中脍炙人口的七碗茶: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
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颠崖受辛苦。
便从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
这一段也是非常出色,完整地揭示了饮茶对人从生理到心理的影响过程。特别是最后一句“便从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卢仝真是不顾一切地为天下的苍生在呐喊,充分表现了儒家“以天下为己任”的入世思想和“文以载道”的文风。正是这一点,卢仝赢得了正统文人的一片喝彩。韩愈赞卢仝“忠孝生天性”正是指诗中这一思想。现代史学家范文澜先生在《中国通史简编》中称卢仝“从一人的穷苦想到亿万苍生的辛苦”,人们尊他为茶中“亚圣”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如果我们考虑到皎然出家人的身份,我们就明白皎然为何多了一份潇洒;如果我们拿皎然的三碗茶与卢仝的七碗茶做一比较,我们就知道皎然确实多了一些灵性;如果再读到“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我们就知道了修行人的感悟与自信。
茶艺是泡茶者与品茶人使品茶由物质层面上升到精神层面的活动过程。卢仝通过这一过程完成了从凡人到圣人的转变;皎然通过这一过程完成了从僧人到禅人的转变。我们在卢仝的诗中读到了儒家的“济世”,在皎然的诗中读到了释家“超凡”。两人借助同一载体从不同的途径达到了同样的高度。作为一个佛教徒,我更欣赏皎然,因为他真正品出了茶中的禅意。正是:
休去参禅且问茶,茶禅一味向心涯。
品出山水风云色,自悟菩提树上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