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良子
当技术要点无法用定量手段表达时,就基本靠语言描述,而语言描述的依据,又大都是人体器官的感觉,古今概莫如此。
水温一直事关茶汤的质量。古时候没有温度计,要把握水温,基本依靠眼睛看、耳朵听。自唐代陆羽《茶经》开始,直到宋元明清等众多茶人,对水温的感受有不少翔实的记载和精彩的描述。
陆羽在《茶经》中提到了两个感觉方式:看与听。看什么:气泡。气泡有大小,且有好听的名字,所谓“鱼目”“涌泉连珠”“腾波鼓浪”,分别代表了所谓的一沸、二沸、三沸这三种依次上升的水温。因为唐人先煮水后投茶,在锅里煮水,看得见如此不同的气泡形态,不失为简便易行的方法。
至于“听”,陆羽也只是在描述一沸时,用了“微有声”三个字而已。似乎能够清楚地看,便没有再用听觉的必要。但这种听的方法,到了宋代却大行其道。
众所周知,宋代喝茶方式起了变化,煮茶改成点茶,即直接把茶粉放在茶碗中用开水冲搅着喝。于是,《茶经》的水温判断方法在宋代出现了两个问题:其一,煮水的器皿用了汤瓶,因为瓶口小而深,根本看不到气泡的动态,如何拿捏?连茶学专家蔡襄也感叹“候汤最难”;其二,什么是点茶的最佳水温?见仁见智,莫衷一是。
宋代罗大经(曾任抚州推官)在其著作《鹤林玉露》中,记载他与朋友李南金的一段“以诗辩声”的故事,很典型地涉及了这两个问题。
关于第一个问题,解决的方式顺理成章,即用耳朵替代眼睛。李南金说:陆羽《茶经》用鱼目、涌泉连珠作为煮水时水温的标志,但是用汤瓶煮水,难以观察;陆羽的方法是“以茶就水”,在第二沸时投茶,慢慢煮出茶味。而如今在碗中“以水点茶”的方式,则用“背二涉三”(即三沸初起)为佳。
为了让大家能够理解和掌握“背二涉三”的方法,李金南还特意作了一首名为《茶辨》的诗:
砌虫唧唧万蝉催,
忽有千车稇载来。
听得松风并涧水,
急呼缥色绿瓷杯。
当听到如蟋蟀群蝉之鸣、车队载重而来、松风夹着涧水的声音时,立即注水冲点。应当说,李南金这具有画面感的诗,非常有利于我们形象化地理解和把握煮水的火候和注水的时点。
然而,罗大经对此有不同看法。他说:李南金的论述很精到,可是点茶的水宜嫩不宜老,“嫩则茶味甘,老则过苦矣”。他认为用李南金诗中所描述的水温有过高之嫌,为此他也作了一诗,在程序上来了一个小小的调整:
松风桧雨到来初,
急引铜瓶离竹炉。
待得声闻俱寂后,
一瓯春雪胜醍醐。
水刚沸腾,立刻把汤瓶移开火炉,等到沸腾的声音完全消失后,再注水点茶,这样的茶汤才能达到美味的口感。
这首诗句同样也非常形象地给我们“定格”了宋人煮水点茶时的一个技术关节点。
对照二者的诗句,我们不难发现,李诗强调及时用高温冲点(急呼缥色绿瓷杯);而罗诗则认为让水温略有降低(待得声闻俱寂后),茶汤才有味甘之美。
赏诗品茶,看李、罗两人对问题的思辨方式、感觉的把握能力,特别是语言的表达艺术,不由得让我们击节感叹:原来煮水烹茶的技术,也可以这样美。
(作者系中国农业科学院茶叶研究所高级实验师、中国茶叶学会茶艺专业委员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