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您看来，茶运与国运、茶叶与天朝的兴衰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

 

        从茶的视觉来看晚清，只是一种研究范式。有学者从制度，军事，文化，甚至人性入手讨论晚清的衰落缘由，我从熟悉的茶业领域，以一个较小的视觉来讨论一段大历史。

 

        也有对剑桥史“冲击—反应”模式的反驳，我看得书比较杂，但受滨下武志和萨义德影响比较深，后来又看到弗兰克，麦克法兰等人的著作，觉得应该把茶的历史单独拿出来讲讲。

 

        正如许多人所不了解的那样，鸦片战争其实就是一场茶叶战争。

 

        首先，我们常言的鸦片战争赔款，其实赔的是林则徐向鸦片贩子承诺以鸦片换茶的茶钱，这笔钱同样来自福建大茶商来支付。

 

        其次，“鸦片战争”一开始就是一个颇有争议的词汇，首次出现在1840年4月25日的《泰晤士报》上。中英会战，因贸易而起，故许多西方学者用了比较中性的词汇，比如“贸易战争”，也有“白银战争”说法。

 

         再次，茶叶战争最初的问题是茶叶输入英国造成白银流失所引起的，为了扭转这种逆差，英国才向中国输出鸦片。茶是因，鸦片是果，鸦片的输入又反过来导致中国白银的大量外流，为了保住银子，晚清才有了禁烟运动。

 

        我们不难看到茶、银、鸦片的循环，最终引发近代史上著名的鸦片战争，学界其实也一直有人说“茶叶战争”，我只是率先作了论证而已。

 

        茶叶时代，中国是兴旺的，鸦片时代，中国是衰败的，所谓百年衰退史，成为革命合法来源，这也是许多人不愿意为茶叶战争正名的最大动因，但也因为有这段屈辱史，才会有无数代中国人的风发图强，超英赶美的思潮。

 

        有衰就要兴。现在的中国，GDP已经是世界第二，再次面临大国输出思维，但输出什么，就很考验人。习近平多次谈到茶文化，许嘉璐先生在今年5月提出中国文化的一体两翼，茶文化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翼，另一翼是中医文化。

 

       2、书中您谈到了茶叶与英国、美国的关系，那么茶叶与俄国的关系，您能谈一谈吗？

 

        许多人不知道的是，英美的发展，都与茶叶有很大关系。可以说，近三百年的三个大国，中国，英国，美国都与茶叶发展有极大关系。

茶叶是中国行走世界的通行证，也是是全球化贸易最彻底的物质，正是有茶叶这样的硬通货，明清才得以立足世界，吸引来自全球贸易者。

1820年之前，中国依靠茶叶、丝绸，瓷器等贸易，GDP一直排在全球第一，是西欧十几国的总和。直到清代前期，中国长期领先世界。

 

         19世纪，英国借助茶叶成为了“日不落帝国”，取代中国国际地位。我举几个例子，

         第一，英国通过茶叶贸易，所取得的收入占其国库的1/10强，这笔钱有效地支撑了英国在全球的扩张。

         第二，为了快速运茶，诞生了飞剪船，快速打通了苏伊士运河，带来全新的航运时代。 

         第三，英国的下午茶运动从根本上改变了英国社会的生活方式，成为影响直接的中产阶级样本。

         第四，英国加速了茶叶在全球的流通，刺激注入咖啡，可乐的崛起。

 

        茶对美国的塑造同样重要。

        第一，美国独立战争因茶而起，有波士登倾茶事件和茶叶党在那里。

        第二，茶叶贸易帮助美国摆脱了经济困境和经济封锁，奥巴马第一次访华，就谈到美国建国后“中国皇后号”访华的历史，在华盛顿生日那天选择出访中国，很有意义。美国通过与中国的贸易，激活了国内经济，诞生了第一批百万富翁，这些都为美国建国提供了必要支持。今年出版了一本《美国与中国的最初相遇》，如果结合《茶叶战争》美国部分，《中国皇后号》，看完这三本书很容易形成一个完整看法。

        第三，有利于美国自信心建立。当时的美国把中国当做学习的榜样，人口多，经济强，文化显赫，与我们今天学习欧美可以说思路上一模一样。

 

       俄国与中国贸易源远流长，茶叶贸易更是大有作为。

 

       乾隆年间，赵翼说茶叶可以制俄罗斯于死地，乾隆两次通过茶叶贸易制裁俄罗斯，都可以看到茶叶对俄国的影响。乾隆年间，仅仅恰克图一个市场的茶叶收入，就可以抵俄罗斯四五个省的财政收入。

 

       晚清最早到中国建设茶厂的外国人，就是俄罗斯人，他们在汉口建了第一个外国茶厂。直到现在，俄罗斯依旧是中国茶的消费大国。

历史上，因为契丹人在中间卖中国茶，所以俄罗斯称呼中国人为“契丹人”。

 

        3、您说自明朝开始，中国有了茶叶边界和疆域，这句话如何理解？

 

        这是明朱棣时代的著名学者解缙的一个构想，他在给习贤良赴河州的文章里就诉说了一个因茶而形成的文化疆域，明朝在河州设置陕西都司和茶马司，“控西夷数万里，跨昆仑，通天竺，西南距川，入于南海。”然而这不是明廷实控的疆域，而是来自对茶传播而想象出来的疆域，朱元璋的治边策略，就是力图用去茶去打通西边。

 

        解缙认为，中国货中最好的就是茶，好比他们认为番人中最好的就是马一样，茶之于夷人，如同中国之酒醴，因为茶马贸易，许多夷人也开始学习中国的知识，对中国也有了向慕之心，那么茶的作用就很显然，茶有着“夷夏之交，义利之辨，寅宾尚忠信而笃敬，河州固唐虞三代之邦也。”

 

       解缙的构想基于两个重要提前：一是茶必须只有明廷才能提供；二是夷番必须嗜茶如命。这样一来，茶便作为媒介，带来了观念的变化：

       西边（夷番）———茶——中心（华夏）

       西边（野蛮）——茶——中心（礼仪）

       西边（藩篱）——茶——中心（堂奥）

 

       随着茶的传播，华夏与番夷有了更深入往来，通过贸易、饵诱、文化等等渗透，最终在心理上获得西边的认同，中心也随着茶而发生空间上的迁移，最后形成了一个无形的茶叶疆域。

 

       通过茶传播、贸易、饮用而形成的藩篱，实非修筑长城和其他防御建筑工事可比。防御工事实际上是划目所能及山河界限，不容越雷池半步。

 

        在文化形态上，这是一种隔绝、封闭与保守的文化形态，阻挡了民族之间的交往。但茶可以跨越看得到疆域，远征抵达到那些“族极远”看不到的极边之地。茶所到达的疆域，即可视为我之藩篱。

 

       管子就说，对于那些我们无法征服的人群和地域，就用美乐，美食，美衣，美景等等极致的享受来吸引他们。从这个层面来说，茶道的出现，有着诱饵的作用。

 

        4、今天的中国与世界，有无哪一种商品像当年的茶一样影响着国运？为什么？

 

        没有。今天中东的石油好比从前中国的茶叶。指挥世界运转的杠杆变了。

 

        有人老是用“茶是四大发明后对世界的第五大贡献”来说事，但四大发明比起茶瓷丝三大贸易来说，简直是弱爆了。

 

       曾经茶、瓷、丝是中国对世界物质文明最卓越的三大贡献，它们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分别影响了世界性的经济和文化格局，最终从根本上改变了全世界人民日常的生活方式以及生活品质。

 

       其实就像安德森《中国食物》和麦克法兰《绿色黄金》指出的那样，茶叶在中国的流行，与其物质文明有莫大关系，布罗代尔《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认为，任何一种凝聚着文明成果的作物都使种植者受它的奴役。这几乎是文明世界的特征，何一种文明都需要奢侈的食品和一系列带刺激性的兴奋剂，十二、十三世纪人们迷上香料和胡椒，十六世纪出现烧酒，然后是茶、咖啡……

 

        传统的茶研究中，茶已经被塑造华夏帝国的最高美食形态，但言及茶对世界的贡献，往往局限于粗略的文化风俗介绍，少有从经济、政治以及社会层面入手者。然而，晚清却制造了一个可以通过茶来历史的格局。被史学界长期忽略的事实是，在鸦片战争前后，茶叶所扮演的角色。茶运与国运是密切相关的。

 

        茶叶在中华帝国的朝贡贸易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从唐代开始，茶叶就是驭番制夷的有效工具，到了明代，尤其在西南、西北少数民族嗜茶成瘾后，茶叶更是成为攻城略地的利器，无形的“茶叶长城”远比那些防御工事管用。晚清企图用茶来制衡英国有很深的历史背景，但对这位远道而来的夷族，天朝上国太缺乏了解，才导致了战争的失败，拉开了近代中国的序幕。

 

　　茶叶有三大特性。第一是远征性，茶叶生长很难突破北纬39°，故其他地方要获取茶叶必须从中国南方调运；第二是渗透性，茶叶属于成瘾品，很容易上瘾，从而形成了依赖；第三是精神性，中国儒释道为茶注入了特别的精神气质，使茶成为梦幻东方的神奇物质。

 

（《长江日报》记者万建辉采访稿，未删节版）

 

周重林，中国茶业新复兴计划联合发起人，云南大学茶马古道文化研究所研究员，著有《茶叶战争》，《茶叶秘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