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千里寄了几盒茶叶过来,问我:茶如何?我答:还好。
茶自然是好的。必定是自己喜欢的,才会不辞麻烦的寄了来,而他饮茶的口味亦颇不恶。只是苦了我这不会品茶的俗人。若说很好,又明明说不出好在哪里;若说不好,那明显违心。只能淡淡道一声:还好。其实多少茶味已在其中了。
实在并不懂得品评茶道,只知道喜欢与不喜欢。
小时侯,在夏天母亲会烧上满满一壶滚水,放上三五片当地的乡下土茶——三片罐,意谓只需小小三片就可以冲上一罐了——侯其凉下来,放学回家,就着壶嘴,美美灌上一通,解暑消渴,痛快淋漓。至于茶味,是淡得记不住了,只记得凉快。那是近乎牛饮,解渴就好,哪管其他。孩子心性无非如此,那时的条件也没有太多的选择。
以后多年对茶都没有什么印象。无非是一饮料,有亦可,无亦可。忽然对茶有印象,无非是沾了往事的余荫。
那一年在敦煌,是黄昏的时候,朋友说:走,喝茶去。沙漠里天黑得迟,太阳的余晖还粘在长长的墙影上,时间却已不早。坐在街边的凉蓬下,喝大西北的茶:三砲台。野菊花,茶叶,冰糖,枸杞,红枣,还有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第一泡,是野菊花的味道;第二泡,略微有些茶的意思,把红枣拣出来吃掉了;第三泡,冰糖化开了,却甜得令人可疑——不知喝的是茶还是糖水。茶摊紧临着烤羊肉的摊。叫了满满一盘子用铁签穿着的羊排过来,辣子、孜然、茴香,当然还有吱吱冒泡的羊油。吃得满嘴满手都是油,又大叫茶摊老板泡新茶上来,油嘴就着茶杯猛灌,倒也怪,居然不觉得羊肉的膻腥,也不觉得茶味的怪异腻人。那时节,惯会干些焚琴煮鹤的勾当,大口吃肉,大碗喝茶,倒也相得益彰。
现在想来,西北苦寒之地,水恶土薄,不以这些夹七夹八的东西搭配,否则哪里盖得住茶味的淡薄?那时却觉得一切都好,肉有肉的好,茶有茶的好。其实亦只是人的好。只是那人,现在却是在哪里呢?
再后来突然喜欢上了茉莉花茶。茶叶细密,花香袭人。茶与花,袅袅婷婷,在杯中纠缠厮拼,别有一种静默凛冽的美。那时常洗净一只长玻璃杯,捏一撮放进去,再浇上滚烫的水,看着叶片与花片在水中舒展,载沉载浮,一番挣扎,一番怒放,再水烟氤氲,往往看得痴了。倒不是饮茶,是赏茶了。真个是心中事,除却杯中茶,无人知。
在西藏喝奶茶,初时是尝鲜,后来竟有些欲罢不能。日喀则的电影院大院里,有一家著名的藏茶馆,常常要排队去买。那时总叫熟悉的藏族小孩达娃帮我们排队去买,灌上一开水瓶提回来,酬劳是倒给他一杯。他总是很乐意的替我们跑腿。砖茶、牛奶、糖,再加上火候,方能煮出香浓适口,甜而不腻的奶茶来。因为没有耐心,我终究没有学会烹煮奶茶,一憾。酥油茶,虽然明知道它的营养价值高,却实在喝不惯那咸涩的味道,不提。已有数年未喝道地的奶茶了,达娃也该长成大小伙了吧。
在前人著述中,很难找到奶茶和酥油茶的记述。这类茶,属于化外之道,不入流的,却是高原人的必备饮料,与中原人氏的茶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对我来说,喝茶似乎与口味无关,却与心情与经历有关。不同时期,会有不同的喜好。
前年是普洱。喜欢它是觉得它浓滑可口,色酽而深沉,似茶中长者。至于是否老潽,是吃不出的。吃了一年多以后,忽然一日,吃出一股馊味,大吐一场,从此不再粘它,见了也绕道走。朋友都笑我,初尝的人往往受不了普洱的那股陈味,没见吃了一两年的人还会这样。我就只能笑自己是后知后觉之人了。可恨的是,普洱竟愈发流行,大有将茶肆尽纳囊下之慨。
还好,我有铁观音。
袁枚的《随园食单》后列的“茶酒单”中有“武夷茶”一项,尚无铁观音之名。观音,大慈大悲之所寄,而冠以“铁”名,以我想来,许是此茶糅合了至刚至柔之意。喝惯绿茶的人嫌其浓苦,喝惯红茶的人又嫌其薄淡,而我,却喜它的清芬扑鼻,色泽清透爽快,在我看来,它却有谦谦君子的中庸之风。
友人寄来的正是道地的安溪铁观音。
今夜,拆开茶封,赫然见包装上亦印有“茶泊情意浓”数字,与我茶具上的字倒是不谋而合,虽知这五字只算是平常,却为了这小小的契合暗暗开心。鼻其香,目其色,舌其味,体其情,虽然水差了些,已具茶之四味,足矣。
水已烫,沏一盏茶,虽只得自斟,却难得茶亦友,友亦茶,一口口啜了去,并不孤单。
作者:郭八
来源:弘益茶道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