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叶网网讯:雨,亚热带八月的雨,就这么无边无际白茫茫地下个不停。
柚子树上没有鸟叫,寨子里连只鸡都躲到窝里去了。只有我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一任雨泼打在脸上,茫然地踩着泥泞胡乱往前走。兜里揣着的是昆明的家被查封,母亲被她们学校隔离反省的来信,远在边地插队的我,既救不了青春被淹没的自己,救不了才初一就失学,跟我一起来到边地文弱的小弟,更救不了那个年年被评为“优秀教师”极自尊的母亲……
一顶笠帽扣在了我的头上,抓住我的手的,是个白衣黑裙的老咪涛,“躲躲雨、躲躲雨!”她一直把我拉进了一幢缅寺,缅寺只有一个小小的佛像,佛脖子上挂了一串串用棉线手穿的茉莉花环,四围插了一束束的栀子花、野姜花……所有的人都脱了鞋,安安静静地,席地坐在干干净净的地板上,一个老佛爷在讲经。不知老佛爷讲的是缅语还是傣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只是呆呆地坐着。坐着坐着,一种宁静与温暖渐渐地包裹了我……老咪涛突然扶了我一把,我意识到,好几天来,我第一次安宁地睡着了,张开眼睛,所有的人都善意地看着我在笑。我愧疚地问咪涛老佛爷讲的是什么,咪涛半天讲不清爽。旁边的一个老波涛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帮着说:从前有个农夫,去请求佛陀帮他解决各种烦恼,佛陀却说:对不起,我帮不了你。农夫不信,说你不是天下最伟大的圣人吗?佛陀对他说:所有的活在这个世上的人都有八十三种烦恼,有时这种烦恼不见了,另外的烦恼又生出来了,所以我们任何时候都有八十三种烦恼。农夫很生气说,那你天天还讲说这些有什么用?佛陀说:也许我不能帮你解决这八十三种烦恼,但我可能帮你舒解第八十四个烦恼。农夫问第八十四个烦恼是什么?佛陀说:“第八十四个烦恼就是我们跟本不想有任何烦恼。”
在那个南国的雨幕中,这是我人生的宗教第一课。它点化了我,作为一个有受限的生命,生在这个混乱不堪的世界里,经过自己的了悟,也许我们和烦恼之间的关系可以变得轻松起来。点化我的,竟是连汉字都不识一个的老农。自此,我不敢轻慢这条古道上哪怕是乞丐手中的一颗念珠或路边的一块玛尼石。
许多年以后,我游荡在古道南部那些国家,在仰光,整个城市在大金塔夜夜不息的梵唱中安宁地睡去又醒来,烈日炎炎的正午,人和神掺和着坐在金碧辉煌的寺院荫凉的石板上一起纳凉打瞌睡;在南勃拉邦、曼德勒的晨雾中,一队队的托钵僧飘进又飘出,每个人都把对他们的施舍当作一天美丽心情的早安,对众生万物慈悲的开始。若家里有孩子过生日等特殊一点的日子,他们还要格外地准备一些好的菜馔和水果,早早地全家候在门口,让托钵僧一起分享他们的快乐;在加德满都那些寺庙和老街巷里,印度古诗罗摩衍那和佛经故事都被工匠雕为最精美建筑,人神在古老而精美的艺术世界里共居,苦行僧快乐地和金发姑娘一起晃荡、合影……我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幸福指数最高的竟是尼泊尔这些并不发达的国家。
古道渐往北去,南传上座部的小乘佛教渐朝汉传佛教演化,然而它却不单一,呈现着更多的开放与包容。就在堪称“妙香佛国”的大理,村村供奉的本主庙一点也不影响白族信奉佛教的庄严。在寺登街的兴教寺里,前院供奉着大乘佛教的所有菩萨,后院则立着传经筒,是一个纯粹藏传佛教寺院。而著名的佛教圣地石宝山上,在那些绝美的石雕中,不仅人与佛,与神、与帝王是住在一起,平起平坐,更为智慧的是,在这一切的高处,巨大的阿央白(女性生殖崇拜)如生命之门赫然而立,像是在点悟我们,一切宗教的、哲学的、艺术的漫游都是从生命开始,又要回到人本身的……而每年八月里的歌会,菩萨则以佛的包容与悲悯,接纳着众生命运的喟叹,爱情的苦恋,生命的雷光电火。
不去数那些浩如烟海的佛家经典,一路看着那些飘动的风马旗再往北走,分别象征着天、地、水、火、云的蓝、黄、绿、红、白五色的布块上印着经文或图案成为经幡,经幡飘动在长长的绳子上,借风向大宇诉说着心胸和思想的辽阔;朝圣和转经的人潮在大昭寺的金顶铜幢之下沿着八廓街顺时针转动,信徒手中的铜铃声,口中喃喃的颂经祈祷声和脚步一起流淌,像是有组织的一潮一潮的行为艺术,在雪域高原,我总是怀着敬畏之心,去想像和追寻这种信仰的力量及其精神内核,在星空和大地之间,在雪山荒原之上,在一个苍老如石的朝圣者和一盏盏明灭如星子的酥油灯面前,你会一次次地重新追问生命的原意……
在古道上,我从不去追问谁是什么教派的信徒,所有的经验告诉我,人只要有了信仰,就会有道德底线,有节制,就有望在包容与善良中获得平和与宁静。如果再说一点,古道上所有的宗教现象都使我敬畏,一如爱因斯坦所言:“人所能体验的最美和最深刻的东西,是充满神秘的感情。这是宗教和艺术、科学中所有深刻追求的基础。……在我们的经验之外,隐藏着为我们心灵所不可企及的东西,它的美和崇高只能间接的通过微弱的反光抵达我们,感受到这些,就是宗教,只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才是一个有宗教感情的人。” (普洱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