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的恩典

  2024-06-17 15:02          0

乡间的重情义、厚朴、有灵性,因与山里人心性相通而深受礼遇。

茶的存在方式取决于人的生活态度。在贵州山地少数民族的传统婚俗中,年轻的心灵相遇,生命与爱的圆融,茶俗是最朴素又最暖心的因子。男女双方通过“游方”相识、相恋,待水到渠成,男方就要央请家族中或村寨里德高望重的长者去女方家提亲“请茶”,如若女方应允,随后的“放话”“提篮子”“下聘礼”“迎娶”等礼仪,茶都作为当先的使者一一出场。茶的温婉、平和、澄澈、静心和忠义,不仅仅能唤醒人们的味蕾,在这里,早已被赋予了族群的象征意义,与青春、情感和记忆连接在一起。

吃茶要问茶根因,

当初唐僧去取经,

带来细茶留古记,

取经超度有缘人。

细茶好吃嫩茵茵,

当初细茶在西天。

劝姣莫忘茶园路,

郎在茶山十八年。

那些茶歌,天生就有种“美丽的忧伤”。歌声轻轻拂动人心深处蔓生的触角,仿佛灵魂中都浸润着茶香的味道。

我曾在几个堂姐出嫁的拦门“盘歌”仪式上,在二表姐(梅表姐)新年里来拜望我父母、堂哥们到我家“炒茶”邀请表姐们唱歌的那些夜晚,一次次聆听过这样的歌唱。如今回眸往事,人好像是在记忆和幻觉中行走,散发着草木清香的歌声,顺着季节轮回的经纬款款唱过,让人在对时光的深情抚摸中慢慢领悟生活的滋味。

我的家乡是湘黔桂边界大山深处的一个苗族聚落,人们有种茶、采茶、吃茶的传统,对茶的深情,可以从“炒茶”“吃茶”“请茶”“送茶”“敬茶”“祭茶”这样的茶事称呼就足以了然。有人说,吃茶、喝茶、品茶,分明是三种人生际遇,经由草莽、凡俗而风雅,映照着贫穷、富足、显贵的不同境地。率性敦厚的山里人,从不去理会这样的划界。穷攀富,富攀贵,贵攀雅,那是另一种人生,与茶的草木心念和泥土胸怀无关。

山里人明白,是茶,接续了一个个族群环环相扣的情感脉络和文化链条。


因为有茶香浸润,再平常的日子,总会荡漾出另一种暖意。

在某个山岚浸湿村道石板街的清晨,或者牛哞声蜿蜒了山路的傍晚,担水的村姑、荷锄肩柴的庄稼汉顺道采一把茶叶回家,山寨的炊烟里,便缠绵起丝丝缕缕散淡的茶香。

茶香氤氲,像一个隐喻。茶水的暖色调,暗合了山里人的肤色和想象。因为在乡村里,茶的功能更多体现在形而上的精神层面。这里的茶,与器皿、身份、谈资无关,人们敬重的是仪式,祈愿的是天地与人心、生命与草木的和谐共生。

大山里的茶园,青翠了山村古老的传说。茶园边的几团老茶树,承袭了山间草木的尊贵血统,青绿于村寨那几口古井旁的山道上,安守着山里人从不经意的时光。朝来代往,这些老茶树青翠年年的茶叶,像一个久远而简单的梦,在岁月的沉浸和爱抚中得到点悟,时光老去,这醍醐之味慢慢地呈现出生命的绵厚与从容。

这乡村的茶,总是依附在农事和日子的链条中,转动着年轮和节气。

农历新年敬茶,是山寨里一年中最具有生命力和传统礼俗的茶事。除夕之日,人们无论怎样忙碌,家家户户都得提前按照年俗备好“新茶”,用于旧岁与新年交替时向祖先敬茶。茶是“新”的,煮茶的井水也必须是过了新年后的“新水”,讨取“新茶”和“新水”因年份不同而有着不同的方位要求。贴上春联后,父母会安排我们兄弟去摘一小把生鲜的茶叶来,那是一年中我们与寨中的老茶树最亲近的时刻,便觉着那是一种特别的荣光。至于“讨新水”“煮新茶”“敬新茶”,那是负责守岁的当家人的事。我们这些孩童在迷蒙的梦乡中忽然被鞭炮声惊醒,就知道家里的敬茶仪式已经完成,新年的气息实实在在地到来了。

硝烟味随着鞭炮声早已消遁无踪,茶香却绵延了接踵而来的一个个日子,一年里新的愿望也就在我们心灵的枝头冒出了嫩芽。

山里人对茶的态度是敏感而尊崇的。

我生性胆小,茶叶曾担当了我童年的保护神。母亲用几支半寸长的茶叶茎柄,用红布紧紧包裹着,然后用针线密密缝上,像一个红色的蜂蛹,用线拴系着挂在我的胸前,给我壮胆。我出远门或走亲戚,需要翻山越岭,要经过深谷溪涧、穿过古树群。若是冬天,往往在出门前,母亲会悄悄把一两片茶叶放在我帽子的翻檐里;而在其他时节,我的衣袖就有一只被绾起来,里面藏着一两片茶叶。后来,无论是去外地上学还是工作,随身带上几片茶叶,成了我心底化不开的乡愁。

农历是蹲守在农家的茶香里的,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村寨似乎得到了神灵的暗示,各家媳妇清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煮油茶,待清香四溢的油茶碗在香烛的映照下摆上了堂屋正中的方桌上,这一天的开门七件事就从敬飨神灵的仪式开始。

氤氲苗寨的茶香传递出的信息,不是与这个族群对天地自然的相生相惜态度有关,就是关乎人们对生命的纪念。人们借茶的情义,默念天地赐福,祝祷亲人平安,祈求风调雨顺。

苗家人相信世间万物皆有灵魂,人们拜祭古井、古桥、古树、古亭、古碑、古钟,甚或堤坝、榨油坊、铁匠铺、水车、石磨、犁铧等等,都得借助茶的涅槃,生息出大山里芸芸众生的精神呼吸,仿佛有了茶的引渡,生命就得到神灵的接纳和护佑。

我对茶天生就有一种敬畏,这种敬畏来自我的生命遭际和情感历险。

苗族祖训有言:“凡间人事不能太圆满。”生活也在不断地告诫人们,追求完美本身就是最大的缺憾,物事皆然。这种意义指向与价值存在,必然会关涉到个体生命的人生走向。

我出生之时正是中秋月圆之夜,族亲中有懂得卜算的长者,告知我的父母,说我的命相须得做些点破,方可了却波折。

我的母亲信佛,于是延请巫师给我相面,在我的左耳垂上穿了一个洞,算是“破相”。因为家境贫寒,没有银耳环之类的饰物,母亲就一直用一枚小小的茶茎嵌在我左耳垂上的耳洞里,过一些日子再取新的茶茎替换,如此三五年。也许是得到了茶茎本身具有的药效功力,至今,我的左耳垂上还有当年茶茎坐守经年的一粒“天眼”。

那些日子,我对自己左耳上的那一小截茶茎感到特别的惊惧。与伙伴们玩耍,我有意无意中总要护着左耳,生怕不小心被碰触到。心里揣着的这个小秘密,既怕别人知道,又怕别人不知道。而母亲平日里也会把我叫到跟前,看看茶茎是否脱落,耳垂是否发炎,偶尔还抹上一点茶油。每次换新的茶茎,因为会牵扯到耳朵上的皮肉,我总是不情愿,有时甚至还故意躲起来。以致母亲有时把我唤到了跟前,却又无言地端详着我,母亲在给我换茶茎时就有些迟疑。看着母亲的眼神,一种过早萌生的忧伤悄然潜入我的心底。

及至成年后,每每触摸到那个小小的“破相”印记,我心里就漫起一丝复杂的心绪。有了这粒“天眼”,我生命里那些曾经的暗角似乎也透进了熹微的亮光,虽经历过踉跄蹀躞的“行行复行行”,却也蹒跚挣命般一路走来,在凡俗的生命历程中找到了生活与情感的停靠点。我深感知足而沉静。我甚至觉得,生活给予我的宽容和美好,已经超过了父母对我的期许。

茶的恩典,就这样丰饶了我的岁月,平复了我内心的焦灼和忧虑。

如今我的父母都已作古,我常常在遇见与茶有关的物事时,又想起曾经留守在我身体里和生命里的那一枚枚茶茎,如是照见了爱和亲情,心里就盛满了对父母的思念。

由此,我对茶的敬畏里又多了一份感恩。